(陈仓,丹凤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小说集、长篇散文、散文集和诗集共21部。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曾获第二届方志敏文学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第三届中国星星新诗奖、第三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好小说(排行榜)等各类文学奖项。散文集《月光不是光》2021年12月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
“活”出文意盎然
(资料图)
——读陈仓《月光不是光》
文/何田昌
我有个习惯,每届鲁迅文学奖评选结果出来后,散文杂文奖获奖作品的文本,基本上都会买回来。大多数细读过,也有选读其中部分篇目的,比如斩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的陈仓的散文集《月光不是光》。
碰巧,前不久,陈仓君参加“中国(永州)山水散文节”文学采风,应邀到了永州。我遂从案几上翻出此前读了大半的《月光不是光》一书,带到现场请他在扉页上签名。之后,顺势将书一气读完。
这部散文集,收录《我有一棵树》《父亲的风月》《月光不是光》《哥哥的遗产》《喜鹊回来了》《老家是座庙》《拯救老父亲》《无根之病》八篇散文,以乡愁和亲情为主题,摹写乡村巨变的时代,漂泊在外的游子重返故乡时,心灵受到的震撼;其中,既有对过往生活浓烈的怀恋,也充盈对当下生活瞬息万变的忧虑或热望,堪称是展现个人经验、寄托内心情感、连接城乡密码、体察世态人情、记录时代变迁的文本载体。
陈仓的写作是跨界的。这从他之文学经历和他近年各种文体丰硕的创作成果,便很容易看出来。而且,《月光不是光》里的文章,貌似也并非都是通常意义所言的散文,算得上是跨文体的。用他自己话说,是“每次下笔之前,从来没有计较过要写的是什么,因而文章多少有点‘四不像’,还往往夹带着诗。”
他很多篇什里,穿插着不少真实有趣或极具意涵的故事叙述。“爹拿木炭给我制成了笔,让我在地板上写字。我家大门上、墙壁上,至今还留着好多字,也有些算术题,还有几条留言,如‘饭在锅里’‘钥匙放在门头上’‘夏天谁家借镰刀一把’……这些字,不全是我写的……(有)我爹和大姐写的,还有我哥和我妈写的。我妈和我哥去世三十多年了,他们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唯一留给我的,就是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每次见字如面,我都禁不住潸然泪下。”(《我有一棵树》)又比如,《父亲的风月》里描写“爹”在西安城里街道上和公交车里言行举止,地点、人物都是真实的,却有大量的情节、细节、对话和心理描写;作品最初在《花城》发表和随后被诸多刊物转载,亦是被归类到小说专栏。更有趣的是,许多评论家撰文加持,同样认为是彰显了“小说的情感力量”。
篇幅原因,自然无法在此一一引证,但我确实读到了作者这种叙述的暖情,读懂了他藉由故事想要的达意。
陈仓散文里的语言,总是那般直击人的内心世界,径直抵达灵魂深处。
“柳树身姿婀娜,比其他树敏感,可以更早感知春天,有些像潇湘馆里的林妹妹。”作者在《我有一棵树》中,感叹柳树生在不懂风月的农村,无人能识她“弱不禁风的美”。又说杨树无论树干树叶,还是随风摇晃的声音,都没有抵抗风雨的经历,甚至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塔尔坪大概没有栽过杨树,即使曾经栽过恐怕也会天折的。塔尔坪的土地多金贵呀,谁舍得养这么个不中用的‘小白脸’呢?”作者究竟是在说树,还是说人,或是兼而有之?这就要看读者怎么去理解,是不是有共情了。
“爹的审美标准,确实是以山与水来衡量的”,因为“爹”这辈子所有的苦乐都是山水造成的。“爹”羡慕那些看不见山的地方,更羡慕那些河水汪的地方,“没有山就有更多土地来种庄稼,水汪的话就不会出现旱灾,就可以把庄稼、树木和牲畜养得更加肥壮。”“爹”苦巴巴地把我养大,希望我走出大山,走得越远越好。“距离就是我的出息,就是他的成就。同时,距离又是我的乡思,又是他的孤独,让他难以享受儿女的关照,难以享受天伦之乐。”(《父亲的风月》)这一类的句式,或戳到读者内心痛点,或给人指引,可以视作金句,字字玑珠,极具哲理思辨。
“没有(用硫磺)处理过的这些山货,就像没有精心打扮的农民一样,不会是这么靓丽的”“离土地越远的地方,越不食人间烟火,就越偏离了固有的本色”“烧烤,最早是原始人的生活方式,后来变成了城市人的一种生活时尚,如今竟然也被带到了偏僻的乡村,不明白这是农村文明的进步呢,还是一种自然生活的倒退?”“月光,与阳光与灯光,是彻底不同的……月光其实不是光,仍然是黑暗,或者说掺进了太多黑暗,像面粉里掺进了太多水一样,是烙不出大饼的。”(《月光不是光》)“如今,我们不管是谁的儿子,续了谁的香火,统统流落在异地他乡……无论逢年还是过节,有谁会在亲人坟墓前烧几张纸燃几炷香呢?亲人的灵魂是否与飘在塔尔坪上空的白云一样无人认领了呢?”(《喜鹊回来了》)这样的诗性书写,既发自作者内心肺腑,又契合当下生活现象,分明更像是在叩问或抨击另类现实,发人深思。
陈仓的写作,是一种率真的原味写作。他常常毫无掩饰地将自己或家人生活的苦涩甚至不堪,照录于文本,最终不仅没有矮化或丑化自己和家人,相反,倒是很好地彰显了陕南汉子坚韧不屈顽强生长的个性和精神内核,给人以力量。
写一家人过年团聚,围着炉盆烤木炭火,多数时候没有话语,少数时候聊聊庄稼,聊聊山山水水,聊聊谁谁去世了,聊聊谁谁发达了,偶尔还聊聊外面的世界。“每年也就聊那么一次……各自身上发生的灾灾难难,因为害怕对方担心,平时都瞒哄掉了,只有这时候才会暴露出来。”(《我有一棵树》)“爹”因为耳朵的问题,不能和人顺畅地交流;因为不识字,不能看书读报;因为不熟悉城市生活,不能独自出去逛街逛公园……只有吃是天性使然的,是会伴随一生的……所以,“爹”来到城市,面对寂寞,面对陌生,面对不适应,他只能用吃来安慰自己。(《父亲的风月》)“爹”被接到上海很短暂的一段生活,既令他在大上海“大开了眼界”,也一一列摆他既有认知和观念与都市文明及全新生活方式之间的差异和碰撞,甚至不适,直呈了“爹”对故土的无法割舍,当然也凸显他固有的质朴与真诚。“爹”的朴拙基因,自然会一脉相承地衍传给作者,进而影响他写作的个性和作品的风格。
近些年,文学界也有人提出文学作品难度写作的命题,我一直不敢苟同。读了几本据说堪称难度写作之代表作家的书,实不相瞒,颇有天马行空之感,读来读去一头雾水,甚至称得上是晦涩难懂,从此我更加对此不屑。试想,若涂写的文字,除却少数所谓的“精英”,之外的大多数平凡人一概都读不懂,那样的写作,那一类的作品,远离了真切的现实生活和如常的人间烟火,又有什么存在意义呢?
用真情触痛读者的泪腺,“拉”读者入“局”,应该是这部散文集最成功之处。文学评论家王克楠先生有说:“能够表达微妙心灵感觉,感染读者情绪的,便是好散文。”比如,《拯救老父亲》讲述拯救病危父亲惊心动魄的过程中,当子女们在金钱与孝道、死亡与活着之间苦苦挣扎时,是永不放弃的爱。从死神手里抢回父亲,便夺回了故乡的存在象征,拯救了自己情感和精神的故乡。又比如《哥哥的遗产》,讲述作者小时候跟随哥哥外出淘金,遭遇车祸关头,哥哥将“我”推开,自己却命丧黄泉。正准备成亲的二十岁的哥哥,一条生命换来的仅是八百块钱赔偿。这笔“遗产”被“我”当作怀念哥哥唯一的念想,储藏至今。现实生活里,我们的亲人或许亦有类似遭遇或不测,读着读着这些文字,感伤情绪须臾充盈心境,泪水瞬间浅目。
“在这片水土中出生,又在这片水土中成长发育,我的血液与身体存储了这片水土的记忆,能够识别这片水土一滴水、一丝光的密码。这恐怕是故乡的又一层含义。”(《月光不是光》)每个人都活在一方山水中,一定是这方山水喂养了他,哪怕斯处是他人眼中的穷山恶水,同样令人深深眷恋。
《百年孤独》作者、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说:“如果没有亲人埋在这里,这里就不算你的故乡。”漂泊感,是现代都市人难以摆脱的共同“精神疾病”。作为在上海生活十几年的新移民,陈仓依然有着深深的故土情结,他之肉身和精神,在城乡二元场景中交替安放。这种情结,始终牵拉着他将自己血肉和情感融入胞衣血地之故乡,一次次奔赴生活现场,或陷入精神困境。那山、那水、那棵树、那四壁透风的老屋,那一碗黑魆魆的饭菜、一家人睡觉的大土炕……这些意象,不时进入梦境,让他跟亲人一起承欢、歌哭和呐喊,不断对故乡进行回望和反刍,藉此找到精神的回乡路径。
“这三十年中,我从那场车祸中起步,已经走到一千三百公里外的上海;从一个放牛娃、一个庄稼汉,已变成在高楼大厦里上班的白领;从当年的那个光屁股小孩子,已经变成了头发花白的、年过不惑的中年人……”陈仓在《哥哥的遗产》里作了如是说。这些年“混”文学圈,得遇某些文友,因自认写得一手文章却不被待见,便长叹怀才不遇,时时忿忿不平,我多是不语,偶尔会善言宽慰。毕竟,通常情形下,于大多数人言,文学并非真就是仗剑天涯那把锋利的剑。而陈仓君,原本秦岭大山中塔尔坪的一个穷孩子,“这三十年”,却能仗着这把剑走进文学鲁奖的领奖殿堂,当然是归于他的天赋异禀和不施取巧的勤奋。
今次“中国(永州)山水散文节”举办的散文创作研讨会上,在与主持人对话环节,他谈到自己文学生涯,分享了这些年创作的心路历程和创作感悟。其中有个观点,正如他在《月光不是光》后记中所写,优秀的文字不是写出来的,都是活出来的,是用肉皮熬出来的,每一个文字都是自己另一条命。我猜测,他这句话,大概率是高尔基“我们的感觉,都是用皮肉熬出来的”一句的延展扩充,当然,更是他创作散文集《月光不是光》的真切感悟。读罢这部书,掩卷而思,我亦深以为然。他的文字,他的作品,如同他之人生,确实“活”出了一派盎然文意。(原载《劳动时报》)
何田昌,瑶族,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作品见于《天津文学》《海燕》《芒种》《火花》《散文诗世界》《文艺生活》《文史博览》等报刊,著有散文集《潇水清清永水流》《潇水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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