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郑灵华手写的遗书中,她留下了一幅铅笔画:一个哭泣的小孩席地而坐,从脖颈到肚脐的胸前,4根明显加粗的线条矗立,扎成一道“牢门”,里面站着一个哭泣的小孩,扶着“栏杆”向外张望。
这可能是郑灵华生前最后的心理投射。2023年1月23日,兔年大年初二,郑灵华自我结束生命,卒年23岁。
她在遗书中说,“内心创伤,由于吃药已经记不太清了”。生前,她吃大量抗抑郁的药。在她“尽力罗列”的原因里,第一条就是“网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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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灵华是网络暴力的受害者——直接原因是她“染了粉红色头发”。
2022年7月13日,郑灵华收到华东师范大学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她赶到医院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躺在病床上的爷爷。当她把祖孙俩的合影发在小红书平台后不久,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照片陆续被抖音平台的多个营销号、百家号平台上的一个认证博主盗用,随之在网络上扩散,因为她师范院校学生的身份,有网友针对她的粉红色的头发提出批评和谩骂。
尽管她在数天后向来自网络的恶意“妥协”——将头发染回黑色,但是网络暴力依然给她造成心理创伤,她发来的一份医疗诊断显示抑郁状态。
作为记者,我曾经报道过郑灵华遭遇网络暴力以及维权的经历。最初联系到她时,郑灵华不仅对营销号、自媒体充满敌意,并且对机构媒体也有些畏惧——她告诉我,一家媒体未经过她同意发布的报道恶化了事件的发展。
在这次采访过程中,我很谨慎,一个受过网络暴力伤害的女孩,重新对媒体、对记者敞开自我时,我必须要保护并对得起这份信任。
整个采访有些琐碎,郑灵华一直把记忆追溯到童年,还讲了一直隐藏于她内心的许多事。在寻找报道配图时,她开心地挑选了多张粉色头发、黑色头发的照片,大多数是在图书馆、自习室学习的场景。
报道刊发后,她在朋友圈转发了这篇稿子。她在律师的帮助下发出了律师函,并打算起诉那些网暴者。我和郑灵华、公益代理律师金晓航一起建了个3人微信群,以对维权进展保持沟通,群名叫作“反击网暴”。她告诉我,她很高兴又可以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学习上。
报道结束后,我与郑灵华成为好友。她经常向我征求一些在校期间和生活中的建议,例如加入社团、朋友间的琐事等。这几天,当她离世的消息在网络上流出,许多看过此前我那篇报道的朋友和媒体同行发来消息、致电,核实真假或是希望获得家属及知情人的联系方式跟进,也有人劝我写一点什么。
对于这些,我和金晓航都不约而同地拒绝了。当我提到郑灵华不希望媒体再介入的遗嘱时,很多机构媒体都表示理解。郑灵华出事后,金晓航协助家属处理了许多事,但对郑灵华的死,近一个月来,他一直对外守口如瓶。
郑灵华在遗书中明确提出不再希望过多地占用公共资源。但是,郑灵华去世的消息还是经报道后,在网络空间“炸开了”。她的亲友也不断接到来自陌生人和媒体的电话、信息,不堪其扰。
对郑灵华的离世,很多人在网上表达同情、激愤、不平,但是又难以找到应该受到批判、为她的不幸负责的主体。
这也是我在采访中多次听过郑灵华表达的——遭遇网络暴力后,她不知道为何有那么多污言秽语涌向她和爷爷的照片,像暗地里砸来的石块。她更不知道背后的那些手为何要将这些石块掷过来。
最终,郑灵华被这些乱石压垮了。
在采访中,我听她聊过自己的家庭、求学、情感的点点滴滴,以及对未来的美好畅想。
郑灵华由爸爸、爷爷和奶奶抚养长大。她表示,在她成长的路上,爷爷是她最坚强的依靠。
她喜欢音乐,也非常刻苦,获得过许多专业上的荣誉和奖励。去年,她从浙江师范大学保送至华东师范大学读研。她希望在研究生毕业后,成为一名小学音乐教师——她热爱音乐,喜爱和小朋友在一起。
她经常打工、兼职赚取一点家用,也用来交纳假期外语课和舞蹈课的学费。她在接受采访时抱怨,一所学校请她给学生培训合唱比赛,迟迟不肯结算本已压得很低的劳务费。
在她微信朋友圈、微博发布的照片和唱歌的视频里,她总是灿烂地笑着、愉快地唱着。她与徒步中互相指路的陌生人成为好友,也与和她在网络上理论过的网友成为朋友。
她以为,任何人都能用“讲理”明白事理、理解真相。她跑到许多盗用她个人信息的账号底下留言、发送私信,希望对方删除盗用的照片、向她去世的爷爷道歉。但有些时候,对方并不理会,或是变本加厉。
我曾不止一次劝她不要一个个面对那些逞一时口舌之快的“网络流氓”,把维权事宜交给律师。她尝试过,但当打开不同的社交账号时,看到涌来的网络侮辱,还是难以忍受,特别是提到她爷爷的内容——网络暴力并未因她主动维权、向平台投诉、亮明律师函、通过媒体呼吁、提起诉讼而终止,有些施暴者反而变本加厉,持续对她攻击。
她在微博中提到,一个IP属地为浙江的网友,在郑灵华受到网络暴力一个月后,依然到发布律师函的微博下嘲讽,在经过举报封禁后,又更换小号和平台持续对郑灵华“辱骂和骚扰”。
维权中最难的是搜证、固证。由于是自诉,一切证据要靠她和律师搜集、固定。最初,她将15张微博截屏照片、165张百家号截屏照片以及1份刻录的抖音视频光盘加以公证,留作证据。后来,需要公证的证据越来越多。
郑灵华曾经问我,是否了解同样发生在杭州的“女子取快递被造谣”的案件,是如何从自诉转为公诉的。她希望自己的案子也能这样。
郑灵华最后一次联系我是在2022年9月28日,她向我咨询在校入党的事情。10月份以后,她没有再主动联系我。偶尔看到她朋友圈动态时,我感觉她的状态很好。在学校读书、上课、唱歌……似乎一切都在向好。
现在看,事实并非如此。从10月份起,她的抑郁症在加剧,诉讼维权也几乎陷入停滞。并且,她不得不离开学校去治疗。
不能学习,让她“看不到未来”。她在遗书中说“我真的想好好读书,恢复社会功能”。在她的遗书中,还附着一份返校申请。
郑灵华习惯在社交平台上每天打卡,比如坚持外语学习,比如维权进展,会在朋友圈记录。她朋友圈最后的打卡内容是2022年11月24日:“抗抑住院Day1 笑容一定会回来的。”
只是,这个打卡只坚持了一天。不到两个月后,她选择离开了这个世界。
关于后事,郑灵华生前说——
她希望在葬礼现场播放《La vie en Rose》这首歌。
她希望她的朋友们都能来,一位好友来读她的生平。
她希望大家都不要伤心难过,如果她曾经为大家带来过快乐,请延续下去。
她希望能和爷爷埋在一起。
她还希望,能有人帮帮她的爸爸,让他的生活更加斑斓,比如养一只小狗。她的遗憾是没有养到小猫。
经郑灵华家属同意,最后,我们将郑灵华公益代理律师的声明原文发布于此——
我是网络暴力事件受害人郑灵华生前名誉权案件的代理人,浙江楷立律师事务所的金晓航律师。感谢广大媒体朋友和网友们对郑灵华同学的善意与关心。现回应大家的关心,我再次受郑灵华家属之托,沉痛地告知各位:郑同学已于2023年1月23日不幸离世。面对网络暴力,郑同学渺小而不屈,平凡而坚强。她生前曾表示,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事过多占用公共资源。今后除了国家有关部门依法介入的情况,郑同学的家属亦不想再提及此事。逝者已逝,希望各位尊重逝者本人遗愿和家属意愿,还郑灵华的亲友以安宁。最后希望大家远离网络暴力,为网络暴力能得到彻底终止而呼吁。愿逝者安息,天堂没有网暴;生者坚强,人间自有真情。
耿学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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